History | Anecdote
为什么海地这么贫穷？- 一个投身国际义医志愿者的思考
作者 徐思海 写于 2019-05-03
事实和数据这样告诉我们：海地是西半球最贫穷的国家，人均2016年GDP 是729美元，是并不富裕的邻国多米尼加的9分之一。可5年前当我跟随Dr. Doug Stein去海地义医，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时还是被它的贫穷和落后所震惊和困惑。我清楚记得自己亲眼目睹海地时的悲伤心情.
当飞机缓缓地降落到海地时，我们的视野中呈现出一幅清晰的受过地震重创，还未来得及修复，又几乎赤贫的、枯干的海地。走出简陋的机场，是一条潮湿、泥泞、坑坑洼洼的土路，路面上垃圾遍地、到处是简陋的土胚房子，闷热的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烧焦塑料的味道，街上到处是闲逛、无精打彩的人们。我心里是一阵阵的悲伤，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怀疑，是不是与我们共同居住在一个地球之上？如此的天壤之别。
到今年年底， 将是我第11次去海地， 其中9次是义医。 五年来， 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海地这么贫穷？我想很多关心海地的人们也一定想过这个问题。 在华人医生群里， 我常常听到个别医生绝望地说， 海地和非洲那些国家不值得我们去帮助，认为这些地方的人很懒惰， 他们的文化和种族有劣根性。 我想很有必要让更多的华人了解海地的历史文化和痛苦现实，也期望更多的华人支持和参与我们的国际义医。 就像一百多年前的中国，很多传教士把苦难的中国介绍到西方，吸引更多的医学传教士来帮助中国，建立和发展出中国的现代医学。
一个国家整体贫困的原因一定是复杂的和多方面的。生活在这个贫穷的国家里， 海地人民遭受了难以想象的，任何其他国家的人都没有经历过的长期苦难。我们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天灾， 有多少人祸； 这些人祸里， 又 有多少来自殖民者的欺压和剥削，多少是因为海地人自己的文化陋习所造成的。 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试着分析这些导致贫困的原因和它们的因果关系来理解海地的现状，（也许会有你不认同的地方）。就像医生治疗病人， 首先要明确诊断，因为只有这样对症下药， 治疗才能有效果。
我先以时间为线索，回顾殖民历史和独立革命及其对经济社会的影响，国际社会的制裁和孤立，美国的驻军和干预，政府的频繁更替和政治的不稳定，后半部分着重于海地固有的阶层，语言，教育及自然灾害等。
1. 哥伦布和海地的由来
海地所遭受的苦难和今日的悲惨命运，与它的早期殖民历史息息相关。
我每年去海地多次义医，所以有机会交上一些善良的海地朋友。也认识了一些传播福音的美国传道人，和旅游者。经常的交流让我更深地了解了贫困的海地。 去年在酒店的餐馆里， 我有幸和一对研究海地历史的美国历史学者进行了较长时间的交谈，有助于我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看海地。
“海地”在印第安语中是“多山”的意思，本是印第安人对整个岛屿的称呼。1492年，哥伦布的首次环球探险航行中，因为其中一艘旗舰搁浅而无法进行航行，就在今天的海地角（Cap Haitien）附近扎营落脚，他给整个岛屿起名Hispaniola。
海地角,现在是海地的第二大城市，也是我们去义医的固定地方。 第二年哥伦布返回时，原来留下的人马已不复存在，于是在岛的北海岸开始建立殖民地。可以说，海地是美洲大陆上最早一个沐浴到欧洲文明的地方。以后，逐渐有西班牙人到岛上移居。 大量的印第安原住民被直接屠杀或者死于劳役。 这些移民还带来了欧亚大陆的致命疾病—天花，大批印第安人因为对天花没有任何免疫力而悲惨地死去，最后绝迹。
岛上的劳动力随着印第安人的绝迹而丧失，岛西部的种植园和牧场纷纷被西班牙地主抛弃而成为荒芜的无人区，并逐渐变成英国、法国、荷兰等国海盗的据点，由于法国海盗和移民越来越多，1665年，法国宣布现在海地这块地方是法国的殖民地，称为“圣多明克”（Saint-Domingue）。 西班牙打不过法国，十几年后，接受了这个事实。因此，海岛的东部依然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就是后来的多米尼加共和国。黑人革命胜利后，作为对美洲印第安人敬意，领袖让 – 雅克·德萨林斯（Jean-Jacques Dessalines）把独立后的圣多明克”（Saint-Domingue）正式改名为海地。
2. 最富庶的殖民地和最残酷的奴隶劳动
每次踏上这块贫贱的土地，看着瘦弱的海地病人， 我无法想象，十八世纪的海地是当时法国和世界上最富有的殖民地，被称之为安第斯的珍珠（Jewel of the Antilles）。
殖民初期，海地的居民并不多，岛上的白人多半是契约劳工。岛上也有从非洲运来的奴隶。白人和黑人通常并肩在田里干活。当时蔗糖在世界上供不应求，种甘蔗利润很高,哥伦布在其第二次航行时就把甘蔗带到了海地。而种植和收获甘蔗需要大量人工，从1503年开始，法国人从非洲一船一船地贩来奴隶，甘蔗园被开垦出来。1726年，因对咖啡的炽热需求，咖啡也开始在海地种植。糖，咖啡，可可，烟草，棉花，染料靛蓝，法国从海地进口这些和其他异域产品，再在法国进行精制和包装，然后销售到欧洲各地。十八世纪后叶，海地供应了欧洲40%的糖和60%的咖啡， 占了法国外贸总额的三分之二， 超过当时英国所有殖民地贸易的总和。 1788年，海地出口额是两亿一千四百万法郎，相当于法国国民收入的一半， 超过比她大很多倍的美国。
这些财富的积累是以过度开垦土地,反复种植单一作物和奴隶过度劳动为代价的，这为后来海地的水土流失和奴隶起义埋下了祸根。
为了榨取更多的利润，法国种植园主对海地黑人实施惨无人道的奴役，一个黑人奴隶在海地的寿命平均只有5-7年。这是导致黑人革命的重要原因之一。与美国南方的奴隶主比较，海地奴隶主对其奴隶更冷酷无情，原因在于：海地海运交通发达，奴隶运来容易，所以便宜；美国南方的种植园，地大人希，奴隶主自己住在农庄上，每天看到奴隶们劳动生活，天长日久，奴隶们在他们眼里渐渐是家园的一部分，而在加勒比海，奴隶只能住在奴隶区，他们在奴隶主眼里，只是一个数字，一头生畜。当时海地的种植业蒸蒸日上，需要大批的奴隶从非洲添加进来。到法国大革命的1789年，海地只有4万白人，却有65万黑奴。法国制度允许一些奴隶通过特殊工作获得自由来提高生产力。获得自由的奴隶还有混血儿—-白人主人和奴隶妇女的子女，他们是“有色人”（mulatto），有色人共有2万8千人，数目上可以和白人相比。这些自由奴隶可以接受一些教育，经营企业，拥有财产，行为模仿法国人，这群人因为想为自己获取更多的自由，在法国本土大革命后，做了许多争取奴隶解放的游说，为海地的独立革命起了许多鼓动作用，但在以后的社会阶层里，他们变成了上层精英阶层，这种对法国人的模仿成为这些自由民的的标志，学到了奴隶劳动的价值，这也是海地后来苦难的一个重要因素。
3. 海地独立革命，a curse?
最早有关海地的零星信息是来自历史书籍。因为我喜欢历史，在大学时代我读了很多的历史著作。在我还没有投身义医的很多年前，我们全家到多米尼加去旅游过一次。临行前太太要我预先了解一下多米尼加。而要了解多米尼加的历史，我们一定会同时了解一些海地的地理和历史。
世界上的很多苦难很类似。尽管中国和海地是两个不同的国家，在国家大小和历史文化上可以说是完全不同， 但极左意识形态和极端民族主义的政治正确所造成的的苦难有异曲同工。 1949年以后的大大小小几十次政治运动和与西方国家，苏共的政治博弈中对中国人民带来了无数的苦难。
海地革命发生在1791年到1804年。被称颂为人类历史上唯一的由奴隶起义建国的国家。海地也是西半球第二个独立政权（第一个是美国），是全世界第一个黑人共和国。其之所以在那个时候海地革命会发生和成功，我认为，1）它是法国殖民地，1789法国本土发生了法国革命，而不是别的国家，2）奴隶主对奴隶的残酷压榨。3） 法国当时正对英国打仗，对海地有些顾及不暇。
过程是先由黑人领袖中最出色的一位叫杜桑 .卢维图尔（Toussaint L‘Ouverture）领导的，由1791年8月21日的一个庄园的奴隶叛乱开始，1804年1月1日，宣布海地独立的，是让- 雅克 · 德萨林（Jean-Jacques Dessalines），他原本是一个奴隶。在这儿值得一提的是德萨林对白人的仇恨和大屠杀：一月海地独立后，德萨林马上秘密下令：杀掉海地所有的白人。开始只是杀白人男人，女人没有杀。后来德萨林的一个副手说：“如果留下白人妇女，她们还会生下白人孩子。”于是妇女也统统杀掉。1804年从一月到四月，海地基本杀光了所有白人，大约有3000到5000人。这就是“1804海地大屠杀”.海地的国旗原来是有白条纹的，因是白色，他下令去掉了(strip away all whites)。德萨林从未隐讳他的大屠杀。他在1804年的一个宣言中，称白人是吃人的蛮族，他说： “对白人就是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描述这段历史，可以更好的理解海地以后的困境，与法国接下来的报复，不是没有关系的。
4. 国际Boycott，法国债务和永远错过的机会
海地独立后，自己的人口也损失掉三分之一，海地的财富并不在这些贫穷的黑人手上，国家内外没有投资和外援，施展不出任何有效的经济发展。德萨林上台后，强迫黑人回到种植园劳动，相形之下，许多有色人做了政府官员和经管，因为只有有色人识字。一切和奴隶制时没有太大区别。
虽然海地黑人在1804年1月解放了，然而，美国仍然是含有奴隶制的国家，英格兰也是如此。虽然法国在革命期间释放了海地奴隶，但法国和其他欧洲国家在非洲和亚洲都有奴隶。国际社会认为，海地自由奴隶国家的模式是一个危险的先例。于是开始了对海地商品和商业的国际抵制和制裁，是其以出口为主的经济立即陷入瘫痪，美国第三任总统Thomas Jefferson 自己就是奴隶主，拒绝承认海地是个合法国家，美国于60年后，1862年内战期间总统林肯才承认其合法地位。美国和法国新上台的拿破仑试图重新回复海地的奴隶制。海地继任者非常希望获得法国和欧洲的认可，1825 年法国以再次攻打海地为威胁，让海地新政府为接管的前奴隶主的土地及奴隶支付赔偿金，否则法国不会承认海地。最后，1838年海地总统博耶（Jean-Pierre Boyer）接受了1.5亿法郎债务以支付这笔赔偿金。这一债务困扰着海地经济80多年，直到1922年才终于还请。为了还请债务，海地80%的收入用于还债，几乎取消了所有公立学校。这对海地的长期经济发展是灾难性的。
海地禁止外国投资和外国财产所有权，但外国人对奴隶起义后的海地也心存恐惧，对投资这个国家不感兴趣。
除了以上直接的原因，我们也应该看到，世界的经济格局变了：海地的农产品和奴隶贸易在上个世纪对欧洲经济至关重要，但随着工业革命和自由贸易的发展，让其曾经繁荣的那些产业优势也慢慢淡化了，而海地以一个独立的国家肯本就没有迎接新世界的资源和基础。它缺乏适合工业化的自然资源，缺乏资金和技术熟练的工人。
国际社会对海地的敌意以及对她的蓄意边缘化，将意味着工业革命几乎不会到达海地。如果一个人在1995年中期看海地，只会看到一小部分电力服务和电信以及少数装配厂。但是，在海地革命后近200年，以及工业革命活跃的150年后的主要时期，海地是工业革命从未到来的国家。德萨林死后，海地改称共和国。但海地政局一直动荡不安，政变接二连三。从海地独立到1915年这一百年间，共有近90位统治者相继上台，多个统治者遭暗杀和流放，经济几乎是停滞的，混乱的，没有框架性变革和进步的。
